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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12日星期日

雷锋手上三道刀疤 不是地主婆砍的

锋的手上曾有三道刀疤,那里隐藏了一个时代的秘密,未曾被揭示


在雷锋还只是解放军范围内的模范时,他时常将刀疤示众。作为自身苦难童年的一个例证,它与痛哭失声的悲怆音调,合作打动了演讲台下流水席般更换的听众。那一阶段,在全国各地流行集会运动,名曰忆苦思甜

刀疤为更广泛的民众所熟知,还是在雷锋逝去之后。虽然是死于一场交通作业事故,但宣传机器有能力将其演绎成一个党叫干啥就干啥毛主席的好战士为人民服务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悲情故事

够成为一个新中国模范人物,通常意味着自他出生的那一刻起,行止与生平遭际都有着不凡的警世深意。在《人民日报》196327日的报道中,这样描述雷锋的刀疤

锋还不满七岁。他在失掉一切亲人之后,地主又强迫这个孤苦伶仃的儿童给放猪。住的是猪栏、吃的是霉米。冬天,衣不遮寒,他挤在猪仔窝里,偎着母猪肚皮取暖。一天,地主的狗偷吃了他的饭,雷锋打了这条狗一下,不料惹出大祸,地主谭老三挥起一把剁猪草的刀,朝雷锋左手连砍三刀,把他赶了出来。

阶级仇恨经呼之欲出,扑面而来

50年之后,我去了雷锋的故乡湖南省长沙市望城区,以及和他生活了两年零八个月的部队所在地——辽宁抚顺。一南一北,各建有一所雷锋纪念馆,里面有他生平图文并茂的看板展示,内容已经随着时代变迁而有了多次更改。我在这里不再能看到雷锋的刀疤了

那曾是多么深刻在历史记忆中的三道刀疤啊

上文提到的人民日报报道,只是三道刀疤的简短读本。更为详尽的叙事,流传在各种有关雷锋的传记中。但关键细节是不断变化的。到解放军出版社1983年版的《雷锋传》(作者注:陈广生著),情节已经发生了如下转变

这是立夏的前的一天,雷锋磨快了菜刀,约了几个伙伴一块砍柴去……有个邻居小孩说,蛇形山是徐二恶婆家的,到那去砍柴,叫那婆娘看见可不得了。锋听了,眼珠一转,想了想说:怕什么!遍山柴草是风吹绿的、雨浇大的,关她徐家屁事?’……徐二恶婆气得暴跳如雷,扑过去一把掀翻了雷锋肩上的柴担,顺势夺下他手里的柴刀,劈头就砍。雷锋一闪身抽出了柴担里的扦担,一边抵抗一边后退。徐二恶婆张牙舞爪地赶上去,抓住雷锋手中扦担,挥起柴刀在雷锋手背上连砍了几刀,雷锋的手背顿时鲜血直流。雷锋忍着剧痛,向徐二恶婆一头顶去,把那恶婆顶翻在地,仰天乱叫。雷锋乘机夺回柴刀而去。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山路上。

这段颇具武侠风的剧情描写,既凸显了徐二恶婆穷凶极恶,也兼顾了雷锋作为模范从小就具备的智勇,并不为他丢分

问题是,雷锋手背上的刀疤,不是地主谭老三拿剁猪草的刀砍的么?怎么在这里变成了徐二恶婆的柴刀

陈广生是部队作家,是所有雷锋传记作者中最著名的一个,曾去雷锋老家做过调查。他在《雷锋传》中这样描述雷锋被砍后的事件进展:锋跑回家,六叔奶奶见他手上血糊糊的,忙问出了什么事,雷锋把上蛇形山砍柴的经过说了。六叔奶奶一边骂徐二恶婆,一边忙着拿黄草纸烧成灰,洒在雷锋的伤口上,不许他再到蛇形山去砍柴。

这一段描写并无吸引人之处,只是为读者就被砍事件作一后续交代。比较有价值的信息是六叔奶奶的出现。雷锋在父母双亡后,就住在他的六叔奶奶家里

锋逝后,其生平故事,曾引起党内领导人的怀疑。1963年,在中宣部和总政宣传部的指示下,由湖南省委宣传部、湖南省军区政治部、长沙县委、中国青年报驻湖南记者站、湖南省人民广播电台、长沙晚报等部门同志组成的调查组,在雷锋家乡长沙县坪山公社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实地调查。调查结果形成报告,其中关于雷锋被刀砍的部分是这样描述的

锋没有在地主谭老三家放过猪,所以因打地主的狗被谭老三砍三刀的事也没有。但群众说,他在地主山里砍柴,被地主用刀砍过,自己砍柴时,因曾砍伤过手,但手上的伤痕是哪一次砍的,大家都不能肯定。

说明:(1)雷锋在母亲死后,住在其六叔奶奶家,有一次去地主徐松林(绰号徐满料子)的山里砍柴,被地主的母亲二姨娘看见,来夺砍柴刀,并砍了雷锋的手(说是用刀背砍的)这个事很多人都知道。(2)据雷锋的堂叔雷明义回忆,雷锋有一次砍柴不小心,砍了自己的手指头,伤得很重,流了很多血。

即便确实是被徐二恶婆用刀背砍过,应该也不会流血形成伤疤。而且雷锋的堂叔记忆中,雷锋伤得很重的那一次,是自己砍柴所伤。在这次调查之后,关于雷锋刀疤的来历,就有了悄悄的转变,地主谭老三消失了,各种传记作品中开始声情并茂的描述徐二恶婆如何制造了血淋淋现场

但到了1967年,解放军向雷锋同志学习小组、雷锋纪念馆换新天”“立新功、首都学雷锋联络站和辽宁省八三一总司令部一道,重新进驻雷锋家乡进行调查。要为雷锋翻案。雷被地主砍三刀的经过被列入重点调查问题中

这里只引述原安庆乡乡长、地下党员彭德茂的讲述吧。那是1967102日,在坪山公社雷锋纪念馆内,面对联合调查组全体人员,彭德茂说:四八年上半年,雷锋到山里去砍柴,碰见地主徐松林(大学生,学打官司的),捉住雷锋打了两个耳光,雷锋骂他的娘,地主就用刀背砍雷锋的手,雷锋还是骂,地主又用刀砍了雷锋的右手腕,还说要打死他。雷锋不敢回来,在牛角山躲了四五天,直到我和明义(锋堂叔雷明义)去才把他找回来。手已发了炎,后由地下党组织和贫下中农捐了些钱,替他治伤,并向地主讲情,才没有再打他。

这个讲述中,砍人者又由徐二恶婆变成了徐松林。彭德茂又增加了很多细节,包括雷锋躲到牛角山上去,中共地下党组织也隆重登场——在雷锋家族血泪史的整体叙事中,地下党组织一度发挥了重要的救济作用

这个彭德茂也是朵奇葩,可以单独撰文讲述。他大字不识一个,但编故事的能力强大,颇能代表解放初在各地政坛崛起的部分流氓无产者。这里暂不详述
几天后,他又对调查组提及此事:锋手被砍三刀,开始是地主用刀背砍雷锋手背,雷锋骂他的娘,以后又用刀口砍了肘子,刀丢到塘里。雷锋在塘里躲了四五天,雷明义、我把他找回来的。说雷锋在塘里躲了四五天,可能是调查组的记录笔误。在这里,雷锋被砍的位置,又从右手腕变为肘子部位——和手上的刀疤似乎已无关系。

彭德茂的讲述,其实并没有被雷锋的传记作者们所接受。所以,到1983陈广生在《雷锋传》中仍沿袭雷锋大战徐二恶婆说法

为什么1967年,将雷锋手上刀疤等事迹的再调查称作为雷锋翻案呢?道理很简单,因为,《人民日报》最初关于雷锋事迹的所有宣扬,基本上均本于雷锋自己在忆苦思甜时期的讲述

“1947年在地主家放猪,一天我用小罐子煮了点野菜,煮好了准备吃,又被地主家的一只猫推倒了,狗又跑来吃了我的。我就打了狗,狗也咬了我,但被地主婆看到了,她说打狗欺主,要打死我,拿了一把菜刀,在我手上砍了三刀,现在手上还有伤印。地主还骂:这样的穷鬼打死十个少五双,死一个少一个。毛姨母(一个贫农)说情才没有打死我,第二天把我赶出……”

上文是雷锋生前在抚顺人民广播电台讲话时的部分内容笔录,也是三道刀疤的肇始

我在湖南省档案馆、湖南省长沙市望城区档案馆、辽宁省档案馆、辽宁省抚顺档案馆,查阅关于雷锋的开放档案。我与雷锋的亲属、同学、邻居和朋友对话。我发现,之前所有对雷锋的质疑,都是那么肤浅。在很大意义上,雷锋是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刀疤,在他所有被编造的传奇经历中,其实并不起眼。仿佛被时代吹出的带有隐喻色彩的肥皂泡,它破裂的时候,我们发现,浓墨重彩、锦衣华服的雷锋,节操碎了一地

我与雷锋的堂弟雷正球聊天,他家距离雷锋纪念馆只有500米的路程,他见证了纪念馆内随时代变迁而不断修正的解说词。官方叙事中的雷锋,于他而言仍然是一个陌生人,虽然在雷锋工作前他们在一个屋子里睡了十几年。雷正球说,雷锋与徐地主家的这段冲突纯属虚构。雷锋没有给地主家做过活,当然也不可能被地主谭老三或他婆娘砍伤:们也根本没见过徐地主婆。她没砍过雷锋。伤痕是雷锋自己砍柴时砍的。

屋子里,还有雷正球的朋友和家人。在讲述雷锋血泪史时,我们常常笑作一团,屋子里充满快活的空气。在正史的堂奥中正襟危坐的雷锋,此刻被解构成一个深入时代骨骼里的刀疤


来源:博客 / 韩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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